9.晚翠閣

    錦兒哭得梨花帶雨，抱住了賈璉的大腿。

    本就是十三四歲的年紀，正是豆蔻年華。花朵兒般的女孩兒，雪白的腮邊掛著兩行清淚，一雙眼睛裡含羞帶怨，昂頭看著自己。只要是男人，恐怕沒有誰都要心生憐惜了。

    可惜，賈璉沒有什麼憐香惜玉的心思。

    他醒來兩三天，已經很是清楚，這錦兒生得貌美，卻蠢鈍不堪。仗著自己的娘是賈史氏的人，在他的院子裡橫行霸道，一貫欺負小丫鬟們——這還在其次，關鍵是這丫頭暗地裡跑去巴結王氏，又有事兒沒事兒的往賈珠院子那邊兒湊，真當他不知道她的心思？

    &這丫頭是怎麼回事？」不用賈璉說話，林之孝先就過去扯開了錦兒，斥道，「這裡也是你來的？還不快快回去！」

    他生怕錦兒傷著賈璉——二爺才剛好了，若是有個磕著碰著的，大老爺還不得跳腳？

    故而力氣用的大了些，錦兒啊的一聲驚叫就倒向了一側，順勢摔在了地上，哭得更加傷心了。

    &爺怎麼這樣狠心，一下子就要把我們都攆了去呢？我從八歲起就到了二爺身邊，這幾年勤勤懇懇服侍二爺，便是沒有功勞也有苦勞。這一攆出去，又還有什麼臉面去見人？」

    其實錦兒性子挺沖，從前哪怕是對著賈璉也敢耍些小脾氣，偏偏原來的賈璉也肯慣著她，被她噎了還笑嘻嘻地叫她錦兒姐姐。這也叫錦兒愈發得意，如今天這般哭泣訴委屈，那可真是到了賈璉身邊後的頭一遭。

    她自知今天叫賈璉闖到了榮禧堂去，老太太和二太太定會罰她，只是不成想沒等到老太太二太太的話，先聽見了人說璉二爺要搬到晚翠閣去住，這邊兒的一應下人一個不要！

    錦兒著實嚇著了。

    明明這兩年璉二爺被她攏得還好，怎麼突然就不要了呢？

    榮國府里的人一向都是勢利眼的，她在賈璉身邊是一等的大丫鬟，雖說大房不受寵，可那有什麼？明面上老太太二太太對璉二爺的疼愛可不少。有這麼一層關係，誰見了她不是上趕著喊一聲「錦兒姑娘」？

    真要是從璉二爺身邊離開了，等著她的下場是什麼？

    最好的結果，無非是被老太太打發出去，說一聲「恩典」，回家去配人。

    壞的……錦兒不敢往下想。

    她死死咬住嘴唇，戚戚然看著賈璉，希望這個往日裡心軟的二爺能夠多看自己一眼。

    賈璉的視線終於落在了她的臉上，錦兒眼睛一亮，目光中頓時充滿了驚喜。

    &爺？」林之孝有些擔憂地叫了一聲。

    這位爺最像大老爺的地方，大概就是女色上了吧？小小年紀，便很會哄得女子歡喜……林管家憂心不已，生怕賈璉心軟了把錦兒留下。真要那樣的話，大老爺還不得氣壞了？好容易父子倆關係和緩些了，真要為了這麼個東西回到原先，那可真是太糟心了。

    不過顯然林管家的擔心是多餘的了。

    賈璉雖然看著錦兒，但眼神里卻沒有什麼溫度。

    錦兒流著淚，先還歡喜的心，在賈璉淡漠的視線里漸漸涼了，「二爺……」

    她捂住了臉，「便是要趕了我們走，好歹也要叫我們服氣吧？跟了二爺一場，便是落下這麼個下場麼？我只不服！」

    賈璉感到有些可笑。

    他來的真是個有意思的地方。賈史氏王氏這樣的後宅婦人就不說了，演技比他從前接觸的小花兒們強出一座山。就連這麼個十幾歲的丫鬟，也是說哭就哭，眼淚不要錢似的。

    不過他也沒有跟個小丫頭計較的心思，只是衝著林之孝使了個眼色。林之孝會意，立刻轉頭。不遠處跟著兩個十來歲的小廝，眼生，但是眉清目秀的，看著就機靈。

    林之孝一擺頭，倆人立刻就快步上前，一左一右拉住了錦兒，其中一個還順手往錦兒的嘴裡塞了塊不知道是什麼的東西，堵住了錦兒就要衝出喉嚨的尖叫。

    &人把她送到榮慶堂吧，她是老太太給我使喚的，往後還回那邊兒去。」賈璉渾不在意地擺擺手，自己繼續往晚翠閣走，全然沒有看見頹然軟下去的錦兒。

    這丫頭被送回去後是個什麼命運，就看她造化吧！

    &了林管家。」賈璉走了幾步想了起來，「從前我那院子裡有個叫做穀雨的小丫鬟，她是哪房的？」

    林之孝落後半步，想了想，「就是咱們這一房的。家生子，不過一家子裡頭都沒什麼有出息的，她老子是跟著爺們出去的車把式，娘是園子裡守夜的。」

    那還真是沒什麼出息了。

    &是個難得的。」賈璉隨口道，「你看看把她調到晚翠閣吧，是個實在的孩子。」

    就衝著小丫頭今天能素衣素服，不管是碰巧還是有心，賈璉總要感激這丫頭一番心意。

    晚翠閣幾乎橫穿了整個兒榮國府，不過真不愧是榮國府里數得著的大院子，居然是前後兩進的，又和榮慶堂等處只通了個小小的月洞門，門一關，便自成一個世界。賈璉很是滿意地背著手，站在二道門前看著，外院兩株極大的梧桐樹，中間一道影壁遮住了往裡看的視線，很是嚴謹。繞過假山，就進了內院，一溜兒十來間的正房，廂房耳房一應俱全，院子中間甬路平整，兩側種著許多花草。正是春日裡，天氣暖和，花花草草的茂盛得很，青草花香夾雜在風裡陣陣撲面。

    更妙的是院中還有一座假山，賈璉對湖石什麼的不大懂，只是覺得這座假山形狀奇特，卻又不失天然意趣。山上竟還裝著架小小的水車，有風吹動，水車咿咿呀呀轉著，山下一池清水就被引上了山，到了頂端後順勢而下，成了一道瀑布落下。

    山下的水清可見底，水下有些根莖，該是睡蓮一類的東西。想來到了夏天，這裡頭還會有蓮花兒開放。

    難怪呢，王氏一聽他要住晚翠閣就急了。這樣好的去處，她當然想留給自己的兒子了。

    &爺往裡頭看看？若有不合意的，趁著還沒黑，好叫他們收拾去！」

    賈璉點頭，邁步走上了台階。

    門口處，已經站了幾個丫鬟僕婦。打頭兒的兩個丫鬟，都是十五六的年紀了。一眼看去，均不及錦兒顏色好。但是垂首侍立，看著倒是也利落。

    見到賈璉走近，個個都福身行了禮，口稱二爺。

    賈璉先鬆了口氣。賈赦說給他挑人使喚，他還真怕挑出秋桐那樣的。

    &爺，今日太急了，這幾個都是臨時選來的，她們爹娘都是先前老夫人留給大老爺的人。」林之孝示意這幾個丫鬟，「見過二爺。」

    又是齊齊地行禮。

    賈璉點點頭，舉步進了屋子，林之孝趕緊跟上。

    晚翠閣里景致好還在其次，最重要占了個「大」字。這正房也是如此，中間的三間不曾隔開，乃是廳了，各色家具擺設齊備。廳西的屋子並不相連，外頭遊廊上另有一門。廳東一側的兩間，便是臥室。掀開帘子進去看，靠牆擺著一架架子床，上頭垂著竹青色流光錦帳，顏色不打眼，但一看就知道質地極好。

    賈璉對這些不大講究，在林之孝再一次詢問可有什麼不妥的時候，便點頭說道：「這已經很好了，難為你們這麼短的功夫收拾出來。」

    &爺這可是夸錯了人。」林之孝笑著說道，伸手往榮禧堂那邊兒指了指，「這院子原先是咱們家裡待客的地方，後來先老公爺晚年的時候身子不好，便又整修了這裡用以休養。您看那外頭的兩棵樹，還是老國公親自叫人栽下的。二太太看著這裡好不是一天兩天了，一心想著叫珠大爺大婚後住過來，早就開始命人收拾了。您瞅瞅牆上掛著的那個什麼福氣的畫 ，什麼什麼人的書法，還有外頭八寶閣上頭的玉石盆景，都是二太太叫人一樣一樣地預備的。只沒想到，叫咱們占了這個巧兒。」

    賈璉聽了忍不住也笑了起來。

    王氏在這院子裡費的心思還真是不小。賈珠是個秀才，榮國府里唯一有朝廷認證的讀書人，這裡的書畫恐怕就是為了彰顯這個身份。至於玉石盆景，其他各色金玉擺設，那就是要昭示一下榮府的嫡孫身份了。

    不過，費了那麼多的力氣和心思給兒子預備的院子叫自己住了，這會兒恐怕得氣得想吐血。

    想到這裡，賈璉笑容愈發歡悅起來。